冯友兰讲说易经和易传三

——摘自《贞元六书·新原道》之第五章《易》《庸》

注:易即周易,庸即中庸

照《易传》的解释,易卦中二爻、五爻为得其中。二居下卦之中,五交居上卦之中,都不太过,亦不不及,所以为得其中。若无别的情形,得其中大概总是吉。即不得位之阴阳爻,亦可因其得中而吉。如未济九二“象”云:“九二贞吉,中以行正也。”九为阳爻而居阴位,是其位不正。但是得其中,所以亦吉。王弼注云:“位虽不正,中以行正也。”若以阳爻居五,阴爻居二,则谓之中正若没有别的情形,大概总是吉的。

事物的发展,不能违反其时。其时就是其于某一时所有的环境。丰卦“彖辞”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长。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天地尚不能违反其时,何况别的事物?照《系辞》的解释,易卦之爻,得时则吉,失时则凶。节卦九二爻辞云:“不出门庭,凶。”“象”曰:“不出门庭,凶,失时极也。”既济卦九五爻辞云:“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瀹祭,实受其福。“象”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杀牛是盛祀。瀹是薄祭。盛祭反不如薄祭之受福,是因其不得其时。《易传》常说:“与时偕行。”(乾“文言”,损“彖辞”,益“彖辞”)“与时偕行”就是“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彖辞”)。《系辞》说:“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易传》中言时之处甚多。一卦可以表示一种时。一爻可以表一种时。

一卦之六爻,阴阳皆当其位者,是既济(卦象略)。既济是既成功的意思。生一事物的阴阳,若各在其应在之处,那就是说,阴阳各尽其道,此事物的生成,是一定成功的。既济的“象”说:“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为什么于成功之时,却“思患而预防之”?说到此,我们须说《易传》中所说的“变化之道”。我们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是变化之道。与往相对者是来。《系辞》说:“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又说:“往者,屈也;来者,信(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宇宙间的变化,其内容不过是事物的成毁。事物的成毁,也就是乾坤的开阖。事物的成是其来,其毁是其往。一来一往,就是变。这种往来是无穷的。惟其无穷,所以世界无尽。此所谓“往来不穷谓之通”。“往来不穷”就是来者往,往者再来。再来谓之复。无平不陂”,就是说无来者不往。“无往不复”就是说无往者不再来。

《系辞》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注重在“往来不穷之通”所以他注重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事物变化的洪流,无论从何处截断,所可见的都是复。因为没有一个最初的“来”。《老子》亦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十六章)不过《老子》所谓复,是“归根复命”的意思。《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是说:万物皆出于道,并复归于道。“吾以观复”,王弼注说:“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云:“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这是以《老》解《易》,不合《易传》的本义。《老子》所谓复,是所谓“归根复命”。其所注重是在“无”。《易传》所谓复,是谓“往来不穷”,其所注重是在“有”。这一点是儒家与道家中间的一个根本不同。

不过在这一点,《易传》与《老子》最相近。前人说:“《易》《老》相通。”大概也是就这一点说。《易传》与《老子》皆认为“物极则反”是事物变化所遵循的一个通则。照《序卦》所说,六十四卦之次序,即表示这种通则。六十四卦中,相反的卦,常是在一起的。《序卦》说:“泰(卦象)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量。”“剥(卦象)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卦象)”“震(卦象)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故受之以艮(卦象)。艮者,止也。”于既济(卦象)之后,又有未济(卦象)。《序卦》说:“物不可以终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易传》与《老子》皆以为:如欲保持一物,则必勿使其发展至极,必常预备接受其反面。如此则可不至于变为其反面。所以既济“象辞”说:“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君子能如此,他就可以保持着他的“既济”。《系辞》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亦于苞桑。”“安不忘危”,“思患预防”,就是知几。《系辞》说:“知几其神乎?君子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易教人知几。《系辞》说:“夫易,圣人所以教人极深而研几也。”知几的人,安不忘危,则可以保持安。存不忘亡,则可以保持存。治不忘乱,则可以保持治。能如此的人,其所表现的态度就是谦。谦卦“象辞”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逾,君子之终也。”《易传》尚谦,与《老子》“以濡弱谦下为表”,是相同的。

不过这种人的境界,并不是最高的境界、有最高境界的人,《易传》称为圣人,亦称大人。乾卦“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就是说,圣人的境界,是《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他的心与道合一。道是先事物而有,亦是事物所不能违者。所以圣人亦是“先天而天弗违”。但他的身体亦是事物。是事物则需遵循事物所遵循的通则。所以他又是“后天而奉天时”。在此等最高的境界中,他自然能行君子所能行的。乾卦“文言”解释“上九亢龙有悔”云:“亢之为言者,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他是自然如此,并不是特意欲趋利避害。他的目的,亦不在于趋利避害。他只是“不失其正”而已。

圣人得到最高的境界,因为他有最高的知。照《易传》所说,《易》就是所以使人有此种知的学间。《系辞》说:“《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易》所知极广,《系辞》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轮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知周乎万物。”“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又说:“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照我们于《新理学》及《新原人》中所说,“知周乎万物”之知,只能是形式的知识。使人有高的境界,本来亦只需要此种形式的知识。但《易传》于此点,似乎以为《易》尚能使人有积极的知识。它似乎认为,以“仰观”、“俯察”的方法,研究天文地理,可以使人积极地“知周乎万物”。这是不可能的。《易传》所以尚未完全合乎极高明的标准,此亦是其一原因。圣人有最高的知识,知“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就是百姓日用之道,不过他们是“日用而不知”。圣人虽知之,但此道仍是此道。他虽是“先天而天弗违”,但还是“后天而奉天时”。所以他虽是“知周乎万物”,但在行为方面,他还是“庸言之信,庸行之谨”,“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乾卦“文言”)。他所做的事,还就是一般人在他的地位所做的事。不过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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