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景芳易学思想述评之一
金景芳(.6.3-.5.1)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文献学家,也是著名的易学家。他在易学领域起步早、探究深、涉猎广、著述丰、影响大,堪称泰斗级大师。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他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认识周易,研究周易,解释周易,先后撰著了《周易全解》和《周易讲座》《学易四种》(早年出版的《易通》基本被收入其中)《〈周易·系辞传〉新编详解》等四部著作。其中,《周易全解》被翻印、重印40余版次,堪称迄今释读《易经》水平最高的著作,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尤其对易学研究健康发展产生了重要促进作用,并为讲清楚《易经》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金先生的易学思想丰富而深邃。本人撷英阐论,并本着其推进易学健康发展的初心本愿,就其中的局限性加以剖析,阐述个人浅见。
一、易书“二蔽”的金玉之言
在《周易讲座》(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第一版次)《序言》中,金先生指出,“古往今来说《周易》之书,总有二蔽。一蔽于单纯地视《周易》为卜筮之书,而不承认《周易》里边有深邃的哲学思想。二蔽于只斤斤于一词一句的诠释,而无视《周易》六十四卦的结构中存在着完整的思想体系。”金先生很了不起,在这里他注意到了“二蔽”之下的“金玉”所在,堪称真知灼见。
金先生眼里的“金玉”,就是“周易里边有深邃的哲学思想”和“六十四卦的结构中存在着完整的思想体系。”
金先生所称的哲学思想和思想体系,其实就是清代思想家黄宗羲在《易学象数论·自序》中所称因为“九流百家之学,俱可窜入”《易经》和周易并“借之以行其说,而于易之本意反晦矣”的“本意”。究其根本,由于《易经》卦象这种表现方式与卦辞各种表达方式的独特性,两千多年以来,《易经》乃至于《易传》所阐发、揭示的“易之本意”,确实晦暗不明,诚如明朝易家来知德所言“自孔子没而易亡已至今日矣。四圣之易如长夜者二千余年。其不可长叹也哉。”
金景芳、黄宗羲和来知德,虽然处于不同时代,但他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易之本意”被蒙蔽了。《易经》也好,周易也罢,虽然孔子等圣贤先后指出了诸如“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开物成务,弥纶天地之道”“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等功能作用或地位意义,但《易经》到底是什么,它有什么内在规律,六十四卦各卦的义理到底是什么,从古到今,始终没有确切公认、定于一尊的判断或结论。
但是,金先生比黄宗羲和来知德更进一步,更上一层。因为,他注意到了“周易里边深邃的哲学思想”和“六十四卦的结构中存在着完整的思想体系。”
二、局限“金玉”现身的历史迷障
遗憾的是,金先生没有更进一步阐明其中的哲学思想和思想体系。他眼中的“金玉”,依旧处于迷信的浓雾和历史的迷障之中。
字雨田者通过深入研究认为,《易经》之中确实有深邃的哲学思想,这些哲学思想主要是寓于卦爻之中的辩证法三大规律,即对立统一规律、质变量变规律和肯定否定规律。因为,在笔者看来,八卦是(此处略去15字)基础概念。如金先生所言,《易经》六十四卦的结构中确存在着完整的思想体系。字雨田者认为,这种完整的思想体系,不仅存在于六十四卦的结构中,还存在于六十四卦的义理中。(此处略去字)此外,《易经》六十四卦还存在着自身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不是《序卦传》和《杂卦传》所表述的那种简单、机械的联系,而是既符合各卦卦德意旨、又符合各卦卦象机理,能够“得一而群毕”的科学、有机的布局。孔子注意到了这种规律性,认为它就是“得一而群毕”的“易道”,马王堆出土帛书周易《要》篇对此有明确的记述。遗憾的是,孔子并没有全面揭示易道,仅仅以“损益之道,足以观天地之变,而君者之事已”和“损益之道,足以观得失矣”这样两句话指出其重要性,给历史留下了一个金先生所说的“哥德巴赫猜想”。
金先生关于“周易里边有深邃的哲学思想”和“六十四卦的结构中存在着完整的思想体系”的认识和判断,酷似孔子关于易道的论断:都有所认识,但都没有深入阐发,没有完整地回答自己提出的课题。孔子认为“损益之道,不可不察也”,期待“能者由一求之”。金先生则在指出“《周易》这部书很古怪,他用筮与卦说明问题,在全世界独一无二。它有许多问题像谜一样不好理解。……据我看,它好像古代哲学领域的中国‘哥德巴赫猜想’,虽然难度不小,但是可以解决”的同时,充满信心地表示:“今天,我们有了马克思主义,有了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一定能够把《周易》这个‘哥特巴赫猜想’解开”。
可是,金先生虽有此白首之心,青云之志,并老当益壮,却没能做到挖井见水、登顶撷珠,这无疑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造成这个遗憾的原因,或者说局限“金玉”现身的历史迷障,字雨田者认为主要在于金景芳先生没能廓清易的本源、易与筮的区别与联系、《易经》的本质以及易、《易经》与周易三者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尽管他强调“要把周易研究明白,最重要的问题是端正对周易看法”并据此努力而为之。
首先,他没能说清楚本原之易。在易学领域,或者说在周易的思想学说体系当中,“易”是一个最为基本又颇为杂乱的概念,就客体客观性而言,至少有四个基本含义。一个是本原之易(此处略去字);二是《易经》之易。金先生在阐述讲解过程中,分别使用了《易》《易经》《周易》和“蓍”“卦”等概念。关于《易经》这个概念,他是这样解释的:“《周易》包括经传两部分。经的部分包括卦画、卦名、卦辞、爻题、爻辞等几个方面”,“通常叫做《易经》的,即指这些内容而言。”“《易经》本是卜筮之书,但发展到《周易》已具有丰富的哲学思想。”“《易经》本来就有很丰富的思想,没有人给加以说明。孔子作《易传》,给说明了”。金先生关于《易经》定义,与史上易家易著公认的界定基本一致,但《易》《易经》《周易》这三个概念使用起来常常混淆不清。这主要是因为他对《易经》性质的认识判断有误。字雨田者认为,《易经》是一部政治哲学著作,而不是卜筮之书。它由卦名、卦辞和卦象三部分组成。卦象即金先生所称的卦画。卦辞包括彖辞、爻辞和象辞三部分。爻辞即金先生所称的爻题和爻辞的统称。象辞即秦汉以降易家所称之大象传,字雨田者认为其思想价值、理论地位和实践意义与《易经》是同等重要、别无二致,故将其归入《易经》。作出上述判断的基本理由,是《易经》以阴阳太极学说和八卦(此处略去16字)来观察解释世界,指导人们思辩(此处略去90字)。司马迁所言“易以道化”中的易,主要就是《易经》之易。三是周易之易。关于周易,史上也有两个内涵区别很大的指代。一个是《周礼·太卜》阐述的“三易之法”的周易,一种与连山、归藏同样以六十四卦卦象为基本工具进行占卜吉凶的占筮方法,也可称之为蓍筮术,有关方法原则《洪范》第七畴作了阐述。一个是史上易家易著普遍认同的包括《易经》《易传》和蓍筮术三个组成部分的周易,它既是一种思想学说体系,也杂糅着占筮术、蓍筮术这种迷信手段。这一点,字雨田者的判断与金先生“《周易》的内容,首先是筮,然后是卦,再就是辞,主要包括这三个方面”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
通览《周易全解》和《周易讲座》,金先生没有考究本原之易,理由是“人们多相信伏羲氏画八卦是易学之始。其实,这种说法是不足据的。”他接受了刘瓛“卦之言画也”之说,虽然十分难得、极为可贵地得出“八卦代表世间万物的八种性质”,这“八种性质是抽象的,具有普遍意义”等正确结论,却没有按照逻辑学的原理继续探究下去,进一步阐明(此处略去43字)。相反,他坚持认为“《易》是卜筮之书,《周易》是由卜筮之书变来的。”“《易》本是卜筮之书,这一点不能否认。”认为,最初的卜筮“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卜筮。然而,经过发展之后,由于发生了质变,于是有了哲学的内容。”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此外,金先生也没有把易、《易经》和周易等概念清晰地区别开来,做到“絜静精微”,以便清晰论证,透彻阐述,深入解析,准确释读。
其次,他对《易经》的本质以及易的基本理念,认识不足判断有误。金先生认为“《易经》实际上是讲思想讲哲学的书”,他的这种看法是片面的。若论讲思想讲哲学,易才是的的确确、名副其实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这才是易的全部,其中既有唯物论,更有辩证法,特别是辩证法的三大规律,精致地体现在从太极到八卦的三个步骤、三个过程当中。而《易经》则更进一步,是基于阴阳的思想学说、八卦的功能作用和易的运筹方法,通过定名系辞而确定的政治哲学元典、君道治道秘籍、修齐治平的智慧理念方略启示大全。它既有思想性,更具实践性。其实际功能作用,诚如孔子所言,“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孔子这里所言之易,主要是《易经》(当然也不排除蓍筮术)。金先生虽然注意到“这段话深刻简明,概括性极强”,“是孔子对《易经》的性质、内容、特点的总认识”,可他没有把这种认识判断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并把孔子杂糅其中的先天易、占筮易加以剔除。金先生另一个认识判断不足,体现在易的理念上。他否定了汉儒易有“变易、简易、不易”的“三易”说,认为易就是变易的意思。“易字怎么讲?……我看易就是变易。程《传》序说‘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程氏这个讲法是对的。《易经》没有讲不易,总是讲变易。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是变易。现在说变易,也就是规律。”显而易见,他没有接受《系辞传》的“易简论”。而通观《易经》,笔者认为,无论卦象推演明示还是卦辞提点暗示,都表明易有两重意义:变易和简易。前者是对乾方也就是领导者领导层领导集团正确决策的战略要求,后者是对坤方也就是执行者落实者被领导方面有效落实的效能要求。因此《系辞传》才有“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这样一段精辟论述,以及“易、简之善配至德”这样一种科学判断。
还有,他不认可《易经》存在“一字之理”,也就是反对“只斤斤于一词一句的诠释”。这是金先生治易过程中的自我设障。所谓“一字之理”,系字雨田者根据朱熹的一个说法提出的术语。据《朱子语类·易三·读易之法》记载,朱熹在回答弟子董铢关于“读《易》未能浃洽,何也?”这个问题时说:“此须是此心虚明宁静,自然道理流通,方包罗得许多义理。盖《易》不比《诗》《书》,它是说尽天下后世无穷无尽底事理,只一两字便是一个道理。又人须是经历天下许多事变,读《易》方知各有一理,精审端正。今既未尽经历,非是此心大段虚明宁静,如何见得!此不可不自勉也。”董铢是朱熹的高足,他问朱熹,为什么读易时对卦义的理解始终做不到通畅周延(浃洽)?针对这个问题,朱熹解释道,《易》不同于《诗经》和《尚书》,它说尽、包含着天下无尽的事理,其中的一个字、两个字,便是一堆深刻的道理。这就是所谓的“一字之理”。他还说,人必须经历天下许多事变,拥有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这样读起《易》来,才能正确理解其中的道理和意义。只有内心清醒、胸怀广博,宁静而不浮躁,才能悟透卦象卦辞当中的义理,做到融会贯通,自洽互通。这就是所谓的“通篇浃洽”。金先生虽然反对“只斤斤于一词一句的诠释”,表示“坚决不取”朱熹的“‘卦变’之说和《周易》为卜筮之书以及相信河图、洛书等”,但是,因为卦象机理独特,卦辞古奥隐晦,卦名精义广博,阅读理解特别是阐释《易经》,还真得必须如朱熹所言,悟得“一字之理”,做到名义、象义和辞义“通篇浃洽”。
比如,“易”就不是祕书所说的“日月为易,象阴阳也”,而是“日勿为易”。(此处略去56字)“易”这个形意字才有主动变易、积极变化、变得容易简易等正向意义。因此,《易经》也被称为“变经”。
比如,“乾”也是个形意字,其本意是人们跪拜一轮正直中天、光芒四射的太阳。既中且正、飞龙在天的君主、领导者,不也如日中天,光芒四射?(此处略去字)
再比如,“遯”这个形意字,本为一头游移不定的肥猪。肥猪虽然卑微肮脏,但却是家庭和社会的财富,既不能让它们跑掉,但也不能把它们捆死,需要用“黄牛之革”这样牢固结实的纽带,把它们联系住,为我所用。(此处略去字)
《易经》中这种“一字之理”,几乎卦卦都有。但不管是“一字之理”还是“一卦之理”,乃至全卦之德之义,都是相互浃洽的。正确的解读,一定会形成逻辑自洽,一定要做到融会贯通。否则,就会讲不清楚,就是理解不正确。比如,许多易家都把《遯卦》之“遯”,误作逃遁之“遁”,解读为阳爻、君主要遁避小人。这与《遯卦》本义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真正的《遯卦》本义,强调的不是阳爻、君主的遁避(此处略去27字)。
综上,正确的读《易》之法,既要点睛,悟出“一字之理”,也要画龙,求得“通篇浃洽”。而金先生由于自我设障,解读各卦卦义“采取前人旧说较多”,“最重视王弼《周易略例》”,“多用《程传》之说”,没能实现应该可期的突破。诚如某位治易学者所言,“论证易辞所含之思想的体系性,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对易辞作一词一句的诠释了,不可避免地要考证文字了,而金先生明确反对‘用文字考证的办法讲《易经》’则不免有失偏颇”,这也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
“要把《周易》研究明白,最重要的问题是端正对《周易》看法”,“要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看待《周易》”,这是金先生的初心本愿。而驱除易学领域的“二蔽”“三蔽”乃至更多的蔽障,端正对周易的看法(字雨田者认为周易一词是不能随意加书名号的),金先生为后辈做出了积极探索,也留下了历史课题。这个历史课题就是,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讲清楚《易经》这部中华文明元典,攻克“古代哲学领域的中国‘哥德巴赫猜想’”,形成定于一尊的正确阐释,进而开创《易经》学理化、时代化以及国际化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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