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济(-),笔名耕青,福建福州人。16岁在北京崇德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学校高等科。20岁赴美留学,专攻国际关系和西方文学史,兼及文学、哲学。年起,先后获得密西根大学学士学位、加利福尼亚大学硕士学位、及博士学位,其后在密勒士大学及加利福尼亚大学讲授中国文化史。本文为林同济于在伯克利大学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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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要谈的问题是中国思想的精髓,我指的是年之前的思想。究竟什么才是人们头脑中基本的东西呢,或者说什么才是文化的基调或者特征呢?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在问这个问题。比如我就在这样追问,因为我对思想的历史发展很感兴趣。再比如我就倾向于认为任何民族中最重要、最有影响力、最普遍的一点是被称之为世界观的东西,德国人称Weltanschauung。
我相信任何高级的文化都会发展它自己的世界观。你可以把这种世界观称之为集体意识,或者是集体无意识,或者叫共同信仰,或者你可以管它叫宗教,这就看你对事物的理解方式了。但是总的来说,尽管你发现宗教是千变万化的,但其本质就是集体意识,或者说集体无意识。
那么在我看来这种世界观代表了什么呢?某种文化的世界观常常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发展了。在中国我认为孔子出生前七百年,即商朝时代,世界观就开始形成了,用荣格的话来说那是一种宗教仪式的原型。我将非常概括地向你们描述一下中国人的世界观的发展过程。
我们可以大致回到商朝和周朝的奴隶社会。商朝首次出现了“地”的概念,至高无上的女神,然后是“天”,天堂。你会发现商朝真的已经有了很发达的文化,他们有天的概念,然后提出宇宙和人相对立,即“天人”。但这是以氏族部落为背景的。他们所谓的“天”主要是指部落祖先,他们掌管部落首领的命运和富康。
而当他们说“人”时他们指的也是部落的首领们,被打败的一方是不被当作人的。也许你会说奴隶社会还是很原始粗陋的。但是到了商末周初的时候逐渐开始出现一种符合道德准则的“天”的概念,是有道德观念的天堂和宇宙。
周氏部落反抗商朝的统治,他们不得不和商朝信奉的神的强大力量抗衡,但随着“德”这一概念的出现,他们改变了神所包含的意义,把神力争取到了自己这一边。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部落的神也是我们的神,但不同之处在于:神会帮助那些道德高尚的人,神不会只守着某一个部落。既然符合道德准则的天的概念出现了,那么同样道德高尚的人的概念也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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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商周时代是相当关键的;人和天相对立的问题第一次被提了出来。一开始这个概念的本质是氏族部落性质的,但它的含义逐渐得到提升,慢慢涵盖了所有的人。当人们从道德而不是外力或其他什么角度来阐释“天人”这一概念的内涵时,就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这就是主题。
这个完整的主题是由中国人的心灵所建构的。你也许会发现在介绍佛教时互相竞争的各种思想流派对此主题的各种微妙之处各有解释,待到明清时代,更是千姿百态,但关键的一点是我们所谓的“天人至极”,就是人和宇宙,自我和整体之间的关系。
关于商朝的世界观还有一点要谈。我们注意到商朝的封建领主阶级的力量正在蓬勃增长,与祭司阶层相抗衡。因而商朝时我们就已经看到了中国人的世界观的特性。那就是与祭司相对的封建领主的特性,强调生活、血统和土地,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们都知道贵族们在他们的任期内是多么看重他们的领土,多么忠诚于祖传的财产、领土、土地,还有他们的后裔,他们总得有子孙传宗接代——这就是血统,是生命。生命,血统,土地。
你们会把这称为一种世俗的重视,毫无疑问从商朝到周朝这一直都是中国人最强烈的一种品性。不仅如此,《易经》和当时其他一些经典著作中都充分反映了这一点,虽然这些著作真正成书的时间是商周之后,但一些象征和表达手法显然是孔子之前就已经形成了。他们不仅提出了天人对立的概念,而且还创造了表达方式和种种象征手法。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阶段是所谓的启蒙时期。这是从春秋和战国时代开始的。对此我不想具体展开了。这一始于春秋时代和孔老夫子的启蒙时期的特点就是思想界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其中最重要的思想流派有以下三个。分别是道家,儒家和墨家。三者有很大的区别。墨家尊奉一个神,其实是一个有着美好意愿的人,一个人化的神。尽管墨家的这个天神有一套颇具民主特质的道德准则,但这个神还是令人产生畏惧感的。以老子等人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中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们认为存在一个形而上的神,给“天”注入“道”的概念,使其成为形而上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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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是天呢,是上帝,如果说这是一个人,那么天,宇宙,其实就是道,人间之道。关于它有一些特定的规则,特定的方法。天等同于道不是一个意愿,而是一个形而上的,本体论的观点。道家在中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流派。现在信奉道家是不允许的,但这一学派的代表是老子,当然还有《易经》和其他的著作。孔子的思想界于墨家和道家之间。
从这一启蒙时期到战国末期中国人对自己的世界观的方方面面都做了讨论,但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没有哪方面占绝对的优势。然后当然就到了秦始皇时代,在他的暴政之下中国在政治上得到了统一。关于这个政治上的统一,有些具体问题我今天就不展开了。
但是谈到世界观这个问题,大致可分四个阶段,跨度从秦始皇一直到明朝末期——一段很长的历史。在这样一段漫长的时光里,中国人的心灵一直在探索搜寻着一种宇宙的和谐统一,以作为社会和政治体制的基础。但从根本上说这种宇宙的和谐统一是作为个人人格的基本的立足点。
这是我特地强调的一点,因为目前有一种观点,或者至少多年前我在这里时这种观点是存在的,其内容是深受孔子影响的中国人的思想
关于中国思想还有一点,就是在讨论人格问题时我们不能只考虑社会因素,太阳底下所有的事都要考虑进来,也包括太阳,就是所谓的天下,这才是更重要的。所以认为中国人的思想止于人文主义是错误的。多少个世纪以来,早在孔子的年代,尤其是秦朝之后,中国的人文主义就一直在寻找一个超人文主义的基础。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误解了一些基本概念,但我觉得中国的人文主义似乎必须被理解为包含了一些超越人文主义本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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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逻辑的角度来说,人文主义是解决自我和全体的问题。你不可能逃避这个问题,接着就出现了命运这个问题。你得找出你的命运,你作为一个存在体的命运。然后你得将它同宇宙相联系。这一联结是必不可少的。当我们集中精力研究人文主义时,中国的思想家们无一例外地将追求的目标摆在人文主义之上。我不知道你该如何给这个目标命名。你可以叫它宇宙人文主义。
因为即使早在司马迁那时候,他就把基本的学习称为天人之际,天和人之间的关系。我说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必然,但是这种必然也让人恐惧,因为高级文化中的人,尤其是启蒙时期之后,在追问一个问题,宇宙中哪里有他的位子,他将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在宇宙的本质相面前,究竟什么是他的本质?他将如何处理宇宙本质和他自己的本质之间的关系,他将采取怎样的行动?我认为这些触及到了命运的问题。也许你会说这些都是一种自欺欺人,是自我设置的障碍。也许是这样吧。但这是所有高级文化中存在的人类的命运。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们有两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一种是事实切入法。将某事物作为事实来探讨。另一种是价值切入法。将某事物作为价值来探讨。如今大学里的科学家,或者说是哲学家将哲学作为一种知识来谈论,而不是作为人赖以生存的东西,就是把事物当作事实来探讨——这是一种方法。这是科学家的方法。但另一种方法是把事物看作价值。你一旦把事物看作价值,你就进入到它内部了,但是如果你把它看作是一个事实,你就走到外面去了。
尤其是当你遇到宇宙、全体的问题时。全体的概念是神秘的。但是如果你将全体作为一个事实,你就是像科学家一样将发现的片段拼凑到一起,这样你永远也拼不出一个世界观来。用科学家的方法来探索宇宙的本质——这很了不起——但是得出结论要太长的时间,我们等不及了。此时此刻我们必须决定你对于全体的态度,将其看作价值。
也许你会说你否认价值。也许就像佛教所言,万事万物均无价值可言(实际上佛教有一个摩柯衍那支派,他们的观点与之大相径庭),但是无论如何当你将全体,将宇宙作为一个价值体来考察时,你无法否认这样一个结论,就是你不得不说出它到底是好是坏。你是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我相信这是高级人性的基本问题。我们必须追问这个问题。也许一些未开化的原始部落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但是有着高级文明的人类都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我们都是关心我们自己的。
当你把自己和宇宙联系起来时你当然可以采纳不同的观点。你可以将社会人,社会组织和机构同你自己归纳到一起。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在各种人造的机构中处理社会事务的。但最终使你的生活对你来说有意义的是你同全体的关系。你可以不管社会这个小东西。经过了几个阶段,我会大致介绍是哪几个阶段的,中国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观点,就是我们觉得作为个体,我们并没有同宇宙合为一体。
在发展我们人格的同时,我们是在实现自己的内在本质。在实现自己内在本质的同时,我们也在实现宇宙的本质。在中国我们有这种感情共鸣,或者说是共享,你可以说它是一个迷。我们不相信超自然的神或是属于个人的神;我们相信怀特海德说过的,一种双重的、共同的内在性,你在神的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也能找到神,两者合二为一。所以以神的方式行事,你就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你是在建立一种体系,一种信仰,通过它你感觉到你最初的忠诚,你最根本的是非判断能力,是或不,都根植于你自己心中,也存在于全体、存在于宇宙之中。
你为你的信仰和行为对宇宙负责,而不用对任何人造的东西负责。同时也是对你自己负责。自己和宇宙是同一个东西,所以这相当于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天地良心,任何一个农民都会说这句话。天地指宇宙,我们把土地包括在天堂之内。(要问为什么,中国人就是这样的!)基督徒会为了天堂中的王国而否认人间的生活,但是在中国我们说天地,天地就是天(最终的关怀还是你的良心)。
中国思想的精髓就在于此,但是是经过几个不同阶段演化而来的。在汉代时我们有一种调和论。汉代有自己的神,或多或少带有人的特质,这个神就是天——他喜欢惩罚凡人,也喜欢奖赏他们。后来人不知怎么的可以操纵神的旨意了,通过对某些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动动手脚,有了阴阳之说。这是一种调和论。在人和神之间没有什么内在的统一。所以我常想汉代的人在很多方面是很肤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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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公元前二世纪道家发动了一场反叛,复兴“天即道”的概念。在座的赵志昌先生就是在研究《易经》中的这个问题。魏晋时期的王弼用道家思想来解释《易经》。他对《易经》的评论在汉代有极大的影响力,是对老子哲学的复兴,只是其外延更为广阔。现在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是道家对汉朝世界观的反叛,通过将天的概念形而上,给它注入一种形而上的实体论,从而使人神共现成为可能,人神相互渗透。(关于这一点我不再深谈了。)
但我将继续谈谈第三种方式,就是佛教的挑战。佛教的哲学有两个立足点:一是超逻辑,印度人可以用这种神奇的逻辑来推导所有的概念,另外就是彻底地出世,这就是佛教了。现在你会发现有人在谈中国思想的印度化,比如胡适博士就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中国吸收了逻辑,但倒过来说这也是佛教思想的中国化。过程如下:首先用道家的哲学来洗礼印度思想中微妙复杂的逻辑。
它是——你也许会说道家的观点是用直觉的也是直接的方式来考察现实,是通过直觉,通过本能的思考,但是我个人认为更好的说法是道家的思考方式是一种审美的方式。别抱着逻辑不放,你就把这样东西当作一个整体,然后来欣赏它的美就行了。这种佛教的道家化过程引起的结果就是产生了禅宗,日本的禅宗,这一佛教派别的特点是不借助任何媒介物而直奔宇宙的权威。
最后就是宋朝和明朝的新儒家,它借用了道家和佛教的逻辑推理。佛教用语被一系列中文词汇所代替,这些词汇很有生命力,也都是对生命本身的肯定——生生化化,生化;生就是生命,创造生命,而不是道家的无的极乐境界。化是转化,不完全是变化,化的含义是某一事物发生了变化,但不是变成另一个全新的事物;即变化之前的物本身含有一些对这种变化起作用的东西。
化的产生并不意味着对过去完全否定;这就是化和变化的区别,化的过程中不会失去什么东西。化不是变化,所以《易经》被译成《关于变化的书》(BookofChanges)——我不知道是否妥当。化应该是指某种转化。至于入世的世当然指的是尘世,是入这个世俗世界,而不是来世,这是中国人研究的世界。
人格是中国思想的精髓,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是以人格为终极关怀的。人格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个个都是个人主义者。但是我们都十分清楚这样一个事实,人毕竟就是——人。所以我们关心的是你和我,每一个个体,我们都是人,我们的身上都显示出作为人的终极的东西。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告诉全世界我们信奉的是道家。但也不要以为中国人就只一心
其次,人格应该是和人一起存在的,它不仅要与社会融为一体化,也要与宇宙融为一体。最根本的东西是宇宙。人格是人性与超人性的综合,其中与宇宙相关的因素使中国人的思想带上了某些宗教意义。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通常认为中国人是无宗教信仰的。这就看你是怎么看待宗教问题的;如果你认为必须得有教堂,修道士,牧师,所有这些东西,那我们是没有的。但是中国人的思想,以每一个明朝或清朝的儒家学者为例,他对待自己的世界观都是非常严肃的。
他所强调的一点就是集体敬畏——所有人在所有事面前都心存敬畏,无论是面对宇宙还是面对琐碎的小事。这是一点——敬畏的事。第二,培养自己在独处时也能做到谨慎不苟,所谓的慎独。中国人认为如果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你觉得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只要还有邪恶存在,天就仍然存在。所以说要慎独,独处时也要谨慎小心。还有很多类似的训喻。养一口生命之气,最终将使你与宇宙同岁。
第三个特点是中国人的思想是对生命本身的肯定,包括运动,变化,然后是爱,仁,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成为同一个概念,仁,你的心。但重要的是要培养这样一种人格,一旦需要,它就会站出来抵抗任何横亘在你和宇宙之间的人或人为制造的事物。这就是中国人的思想的主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有挺身而出专打抱不平,甚至不惜殉难的传统。一个普通的农民也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世世代代总有很多中国人在对说过的话提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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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们也就触摸到中国思想的主旨了,这一主旨与最进步的西方哲学或宗教是十分相近的。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世界观,所有的中国人的思想都是围绕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们
总而言之,如果你问在中国人眼中,人到底是什么?关于人的唯一的定义是人就是他自身的价值。对人下定义不是看这个人吃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看他创造了什么,做出了什么东西,他拥有什么,能买得起什么或者其他类似的标准,而是看他值什么。有些人把他们的价值放在外在的东西中,也许你说你的价值是外在的,而不是你内在天性的一部分。然而价值是与宇宙相协调的——宇宙中包含了仁(爱)和变化,永远在创造,在繁衍。容我这样说吧:中国人认为你将自己和宇宙联结起来之后你就使自己变得神圣了。你承诺对宇宙的终极忠诚。你与上帝而不是和牧师合二为一。
这就是中国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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